回忆常常把我带到很久的过去,带到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有个院落,曾是我童年乐园,也发生过让我难以忘怀的事情,让我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有记录下来的冲动。那个大院据说在更远的过去是地主的庄园。 院墙是厚厚青砖砌成,有四五米吧,上面密密地倒插着三角形的玻璃。院子里面一部分是县委办公室,一部分是县委的家属院。院墙前有大片水杉林,树林里总是很幽深。晴天,阳光细细碎碎地洒下,在树底的蚕豆花瓣上点起圆圆的光晕,雨天,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在树底的蚕豆叶上凝起水珠。院子侧面和后面都紧邻农田,属于丰一生产队。
院子里有一群孩子,院外有一群孩子,年纪相仿,都在院外那片水杉林里外玩耍,虽然我们都大致知道对方的名字,但我们从不曾玩在一起。现在回想起来,我们都对对方有些微妙的排斥,这似乎是一种本能。院外的孩子不是很友好,比如在我们放学回家时,会尾随我们,跟着我们喊自编的顺口溜,"红梅三,吃猪肝"。因为我们三个女孩子的小名中分别有这三个字。这样的微妙持续了很久,直到一天的爆发。 那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紧靠我们院墙的那片地瓜(南方人叫凉薯)田刚刚收割过,院里的孩子一时兴起,拿着小锹,挎着书包,跑到地瓜田里寻找漏挖的地瓜,那感觉就跟学农捡麦穗差不多吧。挖得兴起时,忽听有人高喊,"有人偷生产队的财产了。" 院外孩子一下从村子里涌出来,有几个已经和院里男孩子打成一团。我们惊吓地拼命往大院的门口逃,身后是一群追赶的孩子。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我们大喊:"老胡救命!老胡救命!" 忘了说,就如任何党政机关一样,我们大院的铁门总是紧闭着。平时出入都是通过传达室,闲杂人等轻易是进不来的。看门的老胡,是个精壮的汉子,据说是退伍志愿军。老胡一听到吵杂声,立即拎着棍子冲出来,大吼一声:"要阶级报复吗?"阶级报复,当年可是等同反革命的罪名,即使是农家孩子也明白罪名的严重性,自然不敢再追,这以后院里院外的冲突就公开化了。 小四子就是院外孩子中一个,叫小四子自然是排行老四,上面有哥哥姐姐,下面有弟弟妹妹,在家里不被待见的排行。她年纪和我相仿,但比我瘦削的我更瘦更矮更小,印象中她从没穿过合体的衣服,不是太宽就是太紧,听说她在家里做最多事,挨最多打。不知道黑瘦黑瘦的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选择了我作为她愤怒的发泄口。也许不是,记忆中,我们在某个夏天的傍晚曾在河边偶遇,一起抓过蝌蚪,我把带来的玻璃瓶分给她一个,她教我用嫩柳枝做柳茸球,我们还一起走到桥下,去抓小螃蟹。 但那次凉薯田冲突后,她就单单挑上我了。几乎每天她都等在我们放学的必经之路,如果我和其他同学在一起,她就用口水吐我,用脏话骂我。但我有落单的时候,那天还下着大雨,她仍像往常一样坐在台阶上等着我,光着头,淋着雨,浑身湿淋淋的。一见我过来,立刻冲过来,一把打掉我手中的伞,再用力推搡我,我的雨靴被黄泥粘住,一个趔趄趴到黄泥地上,差点滑到旁边公共厕所的化粪池里。那天我是带着满身满脸的泥巴回到家。我一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她对我有那样的仇恨。在这之后的某年,我读到了《双城记》,书中对仇恨和报复的描写,让我有点明白,恍惚又回到了那个雨天。 说我是带着满腔愤怒参加武术队的并不过分。每天早晚两次训练,马步,压腿,冲拳,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很苦,但我坚持下去,为了以后再看到小四子的我能不惧不怕。 那是个夏日午后,我远远看见小四子的妈妈拿着扫帚追着她打。小四子一看到河堤上的我,立刻调转头,发疯似地直冲过来。这次我没跑,我迎了上去。我真希望能像武侠小说一样,把这场复仇之战描写得惊心动魄,或加上亢龙有悔,一阳指种种玄妙的招式,可我真没记忆是如何把她撂倒。我能记得是我骑在她身上,一边捶她一边骂,以前听过的所有不堪脏话全喷泄而出。其实我出自一个家教甚严的家庭,不要说打架骂人,即使说话态度不好都会被管教。然而那天我彻底反叛了一向以来接受的教育。 那晚她姐姐找到我们家时,我已毫无悬念地跪在洗衣板上了。她姐姐向我妈诉说小四子被打得不敢回家时,我心里非但一点同情都没有,还有种痛快的感觉。而从那以后,小四子仍然坐在台阶上等我们,然而她再也不骂人,更不敢动手了。只用愤恨的眼神死死盯着我,我不在乎了。 那年的秋天,我成了小城的名人。因着扮演江青,我到工厂学校巡回演出,县广播站有线广播里也时不时有我声音。放学的时候,总有一群孩子跟在我后面,怪腔怪调地模仿我声音,"我是江青". 而小四子则是用更阴郁愤恨的眼神,看着趾高气扬地在她面前走过我。我知道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会撕碎我。 这个机会永远没有来。第二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门口小河边起了骚动,先听说有孩子落水了,又听说那孩子就是小四子。大人小孩都聚在河岸边,等着两条水泥船并行在河道拉网,下滚钩。可一个晚上都没有找到。后来听说是下半夜在下游弯道打捞到尸体。第二天一大早,我在码头看到一领芦席,席子下面露出一双白胖的脚,有成团的苍蝇在上面打着转。我远远站着,不敢走近,但有份疑惑,有丝侥幸,那不是小四子吧?小四子的脚是黑黑的,干干的。有几个调皮的男孩时不时嬉笑着跑过去,恶作剧地掀开芦席,然后被旁边的老人赶走。我也有过去看一看的冲动,只是想确信那领芦席下是不是小四子。小四子就这样在码头躺了几天,直到被送到火葬场。听说,未出嫁的女孩子是不能领回家的,会给家人带来晦气。 那天晚上,她家人来人往。床前放着一只草篮,底下垫满锅灰,中间铺着干草,上面压着磨盘。全家人围坐着,脚踩在磨盘上避邪。她妈妈捶着床反复干嚎着"儿呀,你丢下我可怎么活啊?",可转眼又和来探访的亲友谈笑风生。她弟弟嘟囔着要吃乡邻送来的用黄草纸盖着,草绳绑住的云片糕,她妹妹一脸不耐地转来转去,两个哥哥互相推来搡去,一个年幼的生命去了,连家人都没有半点悲伤。但长大又如何?每年村子里都有几个寻死的女子,投河, 跳井,上吊,喝农药,死就死了,也没人悲伤,就如风吹过田垄一样正常,即便小小年纪,我也能感到身为女人的哀伤。 小四子去了的那冬,在她溺水的河里,我看到一个被丢弃的婴儿。那是显而易见的女婴,脐带没剪,浑身青紫。她两手握拳,一臂举过头,一臂放胸前,河水一荡一荡,她好像随波舞动,脸上隐隐浮现着笑意。想到了小四子,心里充满忧伤,如果她刚出生就被溺死,是不是更好的结局呢?到今天,我仍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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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名字的是河流,污黑的河流漂满垃圾。没名字的是人,有的是一张张脸,坚韧的,隐忍的,麻木的,忧郁的。
惊讶于一部写实的电影,也可以拍得如此诗意,如此精美,越南的《三轮车夫》. 导演陈英雄,生于越南,长于法国. 喧嚣的城市,颓败的城市,闷热的城市,忙碌的城市,十八岁的三轮车夫蹬着三轮车,满头满脸的汗,穿行在都市的街头。虽然父亲是那样殷殷希望他有更好的出路,作为三轮车夫的儿子,除了努力蹬车外,是不是有其他选择呢?在市场挑水的姐姐,当擦鞋童的妹妹,甚至年老多病的爷爷也要帮别人补轮胎,帮补家用。夜晚坐在窗前,看到的是对面公寓的灯火闪烁。成排的窗户,晃动着如工蜂般忙碌的人影。推进了的镜头摇晃,扫过一扇又一扇窗,给孩子补习的老师,围坐吃饭的家人,等待父母晚归的孩子,闲坐的老人,没有名字,没有过往,没有未来,如电影中每个人物。 昔日河畔,花叶失色太阳死寂,冰冷蹒跚我步履迟疑,行过小村,忆起儿时的你, 你优雅的轮廓你温柔明艳地凝视我,记得那时,夕阳西沉,映照你的粉颊,秀发成波 --------片中残疾歌手的吟唱 昔日的繁华还有残痕,古典的雕花阳台,精致的铸铁栏干。青藤蔓蔓,缠绕着不肯老去的黄楼。岁月侵蚀,弥漫着衰败的妖娆。穿过岁月的尘埃,陈英雄听到几分记忆深处的回响? 被战火反复蹂躏的土地,面对宿命是令人震惊的若然。贫穷不总与暴力相伴,但贫穷与混乱滋养着暴力。长长幽暗的过道,没有其他出口,十八岁的三轮车夫走进制水厂,地下Disco舞厅,忽明忽暗灯光的定格,幻灯似交代了黑社会的一桩追杀。 明亮的阳光下,公然被抢走的三轮车,光天化日下的暴打,躺倒在地上的三轮车夫,周围是嘈杂的街声,自行车,摩托车的影子,交替从他头前晃过,没有一丝求助的眼神,他努力伸出的手,只是要拿回散落在一旁的拖鞋。 没有高高在上的怜悯,陈英雄把他的摄影机贴近了地面,贴近了底层的忍耐,承受同样的冷酷。 斌有一把棕榈宝扇富人说:我向你买用三只牛,九只水牛斌说:我不要你的牛富人说:我给你满池的鱼斌说:我不要你的鱼富人说:我会给你用珍木造的筏我不要你的筏那我就给你一只鸟 --------片中黑社会老板娘哼唱的童谣 裸露着的开关盒,电过了好几个人,年轻的三轮车夫,凶残的黑帮成员,黑社会的老板娘。赤裸的贫困,冷漠的世情,除了铤而走险,还有出路吗?男孩子参加黑帮,女孩子被迫卖淫,是宿命,是必然。在充满丛莽气息的城市,守猎和被猎是生存的法则,胆怯和背叛无处存身,正如温情和怜悯无处存身一样。那条金鱼终究是呛死于汽油中. 没名字的河流我出生时,暗自呜咽蓝天大地溪水黝黑长年累月下,我逐渐成长没人对我细加垂顾没名字的人没名字的是河流没颜色的是鲜花芳香扑鼻 万籁无声噢!河流!噢!过客!在那三轮车的生涯里度过年年月月我亏欠祖先的恩德,难以忘怀我举目犹豫能否穿州过省重返家乡 --------片中画外音 轻轻闭上眼睛,感受阳光的灿烂,轻风的吹拂,即使是在堆满垃圾的河道旁,即使是衣衫褴褛的孩子,美好没有湮灭,阳光就不会消失,曝光过度的脸,渐渐变白的轮廓。只是不能不疑惑,流出去的, 没有名字的河流,能否重返家乡? 秋风吹,我儿睡长夜漫漫我会守着你守到夜的尽头,睡吧,我心爱的孩子我的孩子。 --------片中杀手在屠杀前唱的催眠曲 从窗口望去,阳台上是给孩子洗澡的年轻妈妈。房间里是被塑料带蒙住口鼻的年轻人。杀手细数自己身上的伤口,56年被打断的神经,57年被击碎的胫骨........经历过那么多血与火的洗劫,血腥是空气中恒久浮动的气息。温柔的催眠曲中,年轻人的血在空中滑出优美的弧形,喷洒在肮脏的墙壁上。蓝色灯光下的鲜血没有触目惊心,是事不关己的森森冷意。 河内妹妹,古老的街只剩你伴我,兰花香只剩你伴我,黑板树味雨呢喃着落在弃街等候一名女子秀发披散,双肩颤抖只剩你伴我,冬日之树只剩你伴我,冰凉荒街一抹冬月,古旧宅院回响着钢琴音夜阑时分,仍闻钟鸣只剩你伴我,时光的颜色日暮渐褪,你的发飘扬犹豫踯躅诗人徒劳地在浪迹街头蓦然明白路已迷失只剩你伴我,青苔被覆的老街每一座吱吱作响的屋顶都在我激动的记忆中漂浮着,在西湖的波上曙光乍现,我却不知只剩你伴我,孤寡的冬树 --------片中歌厅女歌手的歌 爱情是什么?在这冰冷的世界上。"你为什么不能象爱她们那样爱我?"不是抱怨,不是叹息,不是遗憾,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爱情原本奢侈,生命可以瞬间消失,更遑论爱情?陈英雄用了最艳丽的色彩,铺陈了匆匆而过的美好,沉郁的蓝色豁然开朗,蓝天白云,绿树如荫,象牙雕刻似洁白精致的槟榔棕榈花。 父亲啊!你牺牲自己,是为了救我今天早上,我感到份外宁静仿佛活在你的体内仿佛活在你的轮廓、步伐和举止之中那嶙峋的指头,那粗糙的双手是你的还是我的呢?我的臂弯感受到你肌肉的关你的肌肤被灼得粗糙了经年抵抗酷热严寒你把血脉换作人生的路途现在我恍然大悟了--------片中画外音 冷冷的蓝色掩盖了血的震撼。血流过地面,血在风中飘飞,宛如一面旗帜。年轻的三轮车夫点数着钞票,他要赎回被出卖的灵魂。出卖了的灵魂,如何能有归途? 现实中无法挣脱的痛,在陈英雄的镜头里,是超现实的荒诞。涂满全身的蓝漆,在唇间挣扎的金鱼,被击破的金鱼缸,撕裂的末路是疯狂。 我的灵魂渐露曙光每个家都分享到一点阳光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些光线在冠层下,树叶摇晃朝露怀缅彩云大地喷发出巨风众生都在颤抖我童年时的纸鸢怀着破碎的希望飘悬半空之中心灵敞开,人类安居于大同的世界了 --------片中画外音 挣扎的灵魂可有片刻宁静?在恬静的乡间,细细给心爱的人清洗长发,柔柔的发丝在指间停留,清清的水流过爱人的脸颊,充满欢欣。 尘埃的味,龙眼的皮,是偷来的用一只手,温暖无比,洗着我的脸爸爸绿色的光,来自活生生的河虾菜市场收市了,妈妈回家了挨冷饭,是一种惩罚在晚上,秘密地,妈妈喂我教人窒息的热浪来自闷热的下午凋谢的杨桃发出恶臭在雨中,我瑟缩煎鱼、麦片粥柠檬叶、柚皮乳白色的水,洗我棕色的皮 --------片中画外音 复仇的刀刺向侮辱爱人的人的腹部,蓝天大地,明媚动人,血第一次在阳光下出现,惊心动魄。天际间,是高楼,是绿树,是美丽的街景,解脱的是别人,还是自己?痛苦的灵魂终走向永远的安息。跳动的火苗,轰然落下的时钟,翻飞飘舞的钞票,一切都归于尘土。 昨天猫回来了我们以为它早已死去可是它却比以前更加美丽了简直帅得几乎认不出来突然想起一件事在父亲死前的时候,那天是星期天每一个星期,他只有这一天可以在家里打瞌睡猫晒太阳睡觉,猫脸上有一道的伤痕父亲睡觉的时候翘起腿,不断地在摇晃着我记得,在小时候,我印象最深的有一件事我喜欢注视父亲的膝盖 --------片中画外音 陈英雄终于抛开克制与冷静,阳光般拥抱了故土。长镜头再次转向都市的街头,崭新的高楼,碧蓝的游泳池,漂亮的网球场。脱离黑帮的三轮车夫,不再卖淫的姐姐,和爷爷妹妹一起回家, 是美好的希冀,是真诚的祈祷,吾乡吾民。 |
作者
方诺,系博雅书院,作家作品群、行摄天下群群友,博雅美食风尚群群主。旅美二十五年,计算机硕士,现在金融公司从事数据分析和管理相关工作。在当地华人媒体及华人网站发布过影评,游记,和读书笔记。喜欢历史,影视,旅游,与美食。 Archives
August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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