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有山名鸡笼。东麓山阜上有梵刹古鸡鸣寺。寺内有楼题豁蒙。年代既久,经风历雨,都说那儿是吃茶第一胜处。
--题记 今天我要带你去吃茶,去豁蒙楼吃茶。从市中心向东,打个弯就到了古生物研究所,再折向墙外便道,车水马龙就抛在你身后。这是条僻静的小路,平时少人走。而春天时候,道旁盛开着樱花,粉粉的花瓣儿极薄, 极轻,极柔,极透明,好象是漂浮在半空的一匹云纱。如果你刚错过花期,一地的落英随着细细的风卷起,又落下,卷起,又落下,有那么点委屈,那么点无奈。 且别住脚,左转,咱们就上了山寺磴道。砖石铺就的山道,坡陡曲折,石缝间是点点苍苔。两旁古木参天,浓荫蔽日。即使是"火炉"似的盛夏,这里也是一味儿的凉,一味儿的静。偶尔有林鸟"扑簌""扑簌"飞过,偶尔有几声蝉鸣。一角山门在树梢间或隐或现,古鸡鸣寺不远了。 说起六朝古都的草草木木,哪棵哪株没有点儿来历?这古鸡鸣寺自然也不例外。“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就是古鸡鸣寺。从西晋 永康元年到现在,山下朝代更迭,山上几番兴废。鸡鸣寺不大,简洁古雅。寺内供着普渡众生、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传说旧时鸡鸣寺的观音与众不同,为一尊倒坐 观音菩萨像(面朝北而望),佛龛上的楹联道明原因:“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菩萨的叹息有几人听见?看寺内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接踵摩肩,泰半 是为求菩萨保佑,求财得财,求福得福。 咱们是来吃茶的,这就去豁蒙楼。且慢着叫茶,先推开这排轩窗,朱自清曾赞过这排窗:“豁蒙楼一排窗子安排得最有心思,让你看的一点不多,一点不少。” 你从 雕窗看去,窗下就是苍然的台城。几年前的台城虽斑驳,但不颓败。灰黑的城砖上是连片的藓苔,灰白的砖缝中是五彩的花树,还有飘逸的藤萝盘曲之上,愈显沧 桑。现在台城修缮一新,新是新了,可缺了那份古的韵致。你把眼光越过台城,城外是湖,玄武烟水苍茫,湖外有山,紫金山色空濛,向东眺,台城蜿蜒直上九华塔 影,向西望,城峘逶迤没入云影湖光。更有田田荷叶,依依柳枝点缀其间。金陵的明山秀水,就这样错落有致,层层铺展在你眼前。 来 一壶碧螺春吧。浓黛的绿条中,夹杂着斑驳错杂的银毫,这可是最嫩的嫩叶,才一啜,就是香。别看这豁蒙楼不起眼,但就如北京的来今雨轩,在民国年间,这儿是 在京(此京非彼京)文人雅士结社吟诗,联句唱和的雅集。朱自清自是来过,赵朴初也来过, 陈三立也来过。1929年冬,国学大师黄侃遍邀当时金陵各大学文科教授陈伯弢、王伯沆、胡翔冬、胡小石、汪辟疆、王晓湘,齐聚豁蒙楼,写下《豁蒙楼联 句》,那可是当年文化界的盛事。豁蒙楼也确是雅集的好去处,几张八 仙桌,几把雕花椅,疏而不密,雅而不俗,悠闲宁静。 好景,好诗,好茶,悠然忘忧! 不怪你没听说过豁蒙楼,那可是早年间的事儿。现在振兴国学了,到豁蒙楼饮茶,又成了金陵新时尚,南京文人们一拨接一拨在豁蒙楼吟诗作画。 再啜口茶吧。有点苦,是不?豁蒙楼不但有景,有诗,有茶,也有史。“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这鸡鸣寺建于三国时吴后苑城之上,梁武帝即饿死于此。看见东面那楼没有?那是景阳楼。楼下有胭脂井,六朝最后一个皇帝陈叔宝曾携宠妃藏身于此。再说这豁蒙 楼吧,为何题豁蒙?1894年,张之洞任两江总督,曾与得意门生杨锐同游台城,鸡鸣寺。当时正是甲午海战惨败之际,有识之士都寄希望于变法。他们师生也谈 及忧国忧民话题。说到激愤之处,杨锐反复吟诵杜甫《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最后四句:“君臣高论兵,将帅接燕蓟,朗咏六公篇,忧来豁蒙蔽。”1898年9 月,戊戌政变发生,杨锐、与谭嗣同、林旭、刘光第、康广仁、杨深秀等6人被斩首于北京菜市口刑场。1902年,张之洞再度管理两江,忆及与杨锐在鸡鸣寺的 彻夜长谈,于是倡议建楼以纪念杨锐,张之洞题了匾额,并跋云:“余创议于鸡呜寺造楼,尽伐丛木,以览江湖,华农方伯捐资作楼,楼成嘱题荒,用杜诗‘忧来豁 蒙蔽’意名之。” 用舌尖细细品品这茶,这茶香中带苦,苦中有甘。其实还有个人也来过豁蒙楼,他名字叫储安平。1933年储安平在《中央日报》任副刊编辑。在那一年的某一天, 他登上了豁蒙楼。他不是来豁蒙楼品茶,也非来豁蒙楼寻诗,更非来豁蒙楼观景。'村庄如瞳,树木安静,湖水没有言语。纵然有雨点在逗,但在全景上,也仅仅因 此加重一点灰色,如一个年轻的新寡,在严肃的城墙下,守着静穆,不敢叹息..” 六朝的山水在他眼里是如此忧郁和压抑,但他内心是自由的:“我在台城上这 样闲散自在地走着,我俨然如天地万物之主,又俨然觉得天地万物间无我。既无我,也无我之叹息了吧..”笃信英国的民主制度的他,抗拒一切形式上和精神上的 专制和一致。在以后的岁月,他在《观察》犀利地写道:'实亦因为今日国家这仅有的一点正气,却寄托在我们肩上,虽然刀枪环绕,亦不能不冒为之'。而 1933年的他用诗样的语言抒发着同样的心声:“湖面被夕光耀得加倍平软,加倍清新,同时又加倍惨白。纵然天地立刻将成黑暗,但果能在黑暗前有这样一次美丽的夕光,则虽将陷入黑暗,似亦心甘”。 以储安平勇士的精神,美丽的夕光终究要迸现,1957年,他提出震撼全国的'党天下'之谏。黑暗也正如他自己所料 的来临了,他终究是在1966年'文革'爆发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了。储安平是个悲剧?悲剧是把美好的撕裂了给人看,文革中支持焚书的大文豪郭沫若也 来过豁蒙楼。郭沫若和储安平哪个更是个悲剧呢? 茶凉了,豁蒙楼也静默无语, 远远地,仿佛地,有歌声从秦淮河那边漂来,是《后庭花》那首曲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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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当初是有意还是无心,居里研究所离圣贤祠非常近,在Rue d'Ulm旁的小楼里。小楼平常,与周围一片同样有着岁月沧桑的楼群比邻,如果不刻意寻找,是很容易忽略了外墙上方的标识,Institut Curie。
说没有明显标示也不尽正确,和Rue d'Ulm相交的僻静横街,是Rue Pierre et Marie Curie,以居里夫妇命名的街道。门牌下的红色纪念牌上写着:三位诺贝尔物理学和化学奖得主领导过的实验室。上面有居里夫人,她大女儿和她大女婿Irène和Joliot-Curie的名字。是的,除了居里夫人,她大女儿夫妇也是诺贝尔得主,获得了1935年诺贝尔化学奖。 老房子的好处是无论岁月如何流转,始终在尘世里有个明明白白的物证,由不得生出绿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的感慨。在楼前徘徊,走在居里夫人曾踏过的小径,心里多出几分亲近,也有万般感触,霎那间,竟然湿了目。旁边人笑问,巴巴地到此朝圣,可知道镭的英文如何写?听了这话,不禁莞尔,镭自然不会拼,可也自不量力地做过女物理学家的梦呢。 那是小学四五年级光景,科学的春天来临了,一扇叫科学的门打开了,而在此之前,我们这代人对科学的了解只限于米丘林和巴甫洛夫。仍依稀记得当年读居里夫人传时的热血沸腾,当下立下做物理学家的宏愿。居里夫人求学代,生活窘迫到以胡萝卜充饥,为了和偶像贴近,开始强迫自己吃一直深恶痛绝的胡萝卜。传记中描述居里夫人小屋寒冷,需要穿上所有衣服睡觉,还在被子上压上椅子御寒,就理所当然冬天拒绝换厚被子,全身披挂上床睡觉,以为如此便能成就理想。那真是天真又傻气的年龄。 岁月荏苒,渐渐明白,有初心只是开始,成为物理学家不但需要勤奋,更需要非凡的天分。直至今日,女物理学家仍是我高山仰止的职业。今天来到居里研究所自然有朝圣的意味。 暮春,巴黎难得的晴好日子。居里研究所展室里只有两三个参观者。自古圣贤多寂寞,比起人头涌动的香街和铁塔,这儿从来不是旅游热点。四周墙上是一些图文史料,展示居里夫妇大事年表,还有当年居里夫妇自制的实验器材。展室一部分是居里夫人的当年办公室和实验室,房间不大,大约二十平方,放满了实验器材。空间局促得令人惊讶。当然这比起当年她和皮埃尔发现和提炼镭的实验室要好很多。那儿算不上实验室。一间废弃的木棚,雨天漏雨,夏天闷热,冬天阴冷。没有研究经费,他们自己掏钱购置必备的仪器装置和实验材料。木棚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松木桌和几个炉台、气灯。没有助手,居里夫人必须自己用一根和自己体重体重不相上下的大铁棒去搅动沸腾的沥青铀矿,忍受实验产生的刺鼻呛人的有毒气体。而新元素的发现,新学科的创立就这样诞生。 现在所看到的居里研究所的建立也是历经波折,居里夫妇在获得诺贝尔物理奖后,向巴黎大学要求,建立专门实验室继续更深入的研究。巴黎大学出于扩大学校影响的考量,更希望居里开设一门新专业。在皮埃尔去世,居里夫人接任巴黎大学的教职后,力陈实验室是进一步研究放射性这个新的科学发现所不可或缺的。可巴黎大学仍屡次拒绝了她的建议。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一门新学科创建人,特别在注重实验的物理领域,连一个可供其进行实验研究的好实验室都没有,听起来简直是不可思议。这种态度连Pasteur Institute科学家们都忿忿不平了,他们表示愿意为居里夫人提供她所需要的工作环境。巴黎大学才在1910年匆忙同意,为居里夫人提供专门的研究所。这是她获得诺贝尔物理奖后的第七年。 居里夫人创立的这所研究所日后成为世界著名四大反射研究所之一,在放射性研究和应用领域卓有建树,走出四名诺贝尔得主。而居里家族本身也成了诺贝尔历史上的居里传奇,算上二女婿的诺贝尔和平奖,居里家族有五位诺贝尔获得者。 居里夫人喜欢自然,喜欢树木葱茏,喜欢绿草茵茵,她和皮埃尔最喜欢的休闲,就是在巴黎近郊骑车,或带着女儿们在大自然里玩耍,培养对生活的好奇心。博物馆后面有座小小的花园,不爱交际的她喜欢在实验的间隙来此小憩,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心血。她手植了菩提树,枫树,开辟了花圃,种上了玫瑰。一战中德国人炮轰巴黎时,她仍买花种花,曾经几发炮弹就落在花圃不远处,让她记忆深刻,记录在她自传里。 午后的花园轻风阵阵,花香袅袅,露台上放着居里夫人的半身像,她面对花园在沉思。身为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女性,为了科研,她面对的是社会对女性的种种偏见和阻碍,也因为她波兰移民身份受到怀疑,甚至不公的待遇。她为了自己的实验得到资助,曾申请成为法国科学院院士,而在一番激烈辩论之后,因为女性的身份,她以几票落选。但就在同年底,她再次以自己的成就,获得了诺贝尔化学奖。成了获得两次诺贝尔奖的第一人,也是迄今为止,获得不同领域诺贝尔奖的唯一。她以自己在科学领域的成就,重新定义了女性在社会中能发挥的作用,也启发女性对自身的认识。在她写的《皮埃尔 居里传》里,她没有为自身的不公而愤怒,只是惋惜种种障碍和阻扰,影响了研究上可能的新发现,呼吁社会对科学研究的重视,和对科学工作者的支持。 从中国到美国,职场中也曾遭遇过女性和移民身份所带来的困惑,也曾有过满心的愤怒,无奈和灰心。少时读居里夫人自传,为她的成就而激动,现在则更多体味出她字里行间那些为了突破人为阻碍,而付出的努力和艰辛。现实不总是我们眼中的公平存在,除了上街和抗争,我们也需要有所付出,具备与所要求权益所相称的能力。突然觉得居里夫人内在与愚公移山的类同:以个体一生的努力,也许无法抵达我们的理想国,但代代薪传的理想,是生存意义所在。 而理想坚守从来都是有代价的,为了专注科学研究,居里夫妇一度生活难以为继。当镭被发现,并确定其在医学治疗的作用后,居里夫妇无偿公布了镭的提炼方法,即使清楚利用自己发明获得的经济利益,可以使他们拥有梦寐以求的实验室。她把各类奖金全数捐献给所属的科研机构,自己甘于清贫的生活。他们夫妇都曾被提名授予法国荣誉骑士勋章,淡泊名利的居里拒绝了这一荣誉。正如爱因斯坦感叹那样,居里夫人大概是世上唯一不为名利腐蚀的人。 她在自传中说过:"一个人在条件不甚满意的情况下,仍然可以想办法改善条件,心情愉快地工作。" 外在的条件不能局限内心飞翔的高度。伟大的人和庸碌之辈的区别在于对理想的热情和执着。 1995年 居里夫妇的灵柩被移入圣贤祠,他们是实至名归的圣贤。 |
作者
方诺,系博雅书院,作家作品群、行摄天下群群友,博雅美食风尚群群主。旅美二十五年,计算机硕士,现在金融公司从事数据分析和管理相关工作。在当地华人媒体及华人网站发布过影评,游记,和读书笔记。喜欢历史,影视,旅游,与美食。 Archives
August 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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