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汉诗亦一如唐诗。有道情、言志、咏物,和对世情写实讽刺多方面描绘。即如被喻为日本杜甫的山上良忆(公元660 --733),日本奈良时代诗人、汉学家,早年曾出仕於持统天皇朝(公元687 --696)。文武天皇大宝元年(公元701年)随遣唐使粟田真人使唐,任少录,在中国生活过若干年,专门研习汉学。山上良忆很崇拜杜甫,他的诗风,走的全是杜甫的写实主义路线,对世情的感咏颇深。且看以下他的《贫穷问答歌》:
风雨交加夜,冷雨夹雪天。瑟瑟冬日晚,怎奈此夕寒。 粗盐权佐酒,糟醅聊取暖。鼻寒贫作响,俯首嗽连连。 捻髭空目许,难御此夜寒。盖我蔴布衾,披我破衣衫。 虽尽我所有,难奈此夕寒。比我更贫者,听我问数言。 妻儿吞声泣,父母号饑寒。凄苦此时景,何以度岁年。 天地虽云广,独容我身难。日月虽云明,岂照我身边。 世人皆如此,抑或我独然。老天偶生我,耕作不稍闲。 身著无絮衣,条条垂在肩。褴褛如海藻,何以御此寒。 矮屋四倾斜,稻铺湿地眠。妻儿伏脚下,父母偎身边。 举家无大少,鸣咽复长叹。灶头无烟火,锅上蛛网悬。 忍饑已多日,不复忆叁餐。声微细如丝,力竭软如绵。 灾祸不单行,沸油浇烈焰。里长气汹汹,吆喝在房前。 手执笞杖来,催讨田税钱。世道竟如此,此生怎排遣。 想,读了这首世情诗的人,就是忍得住不催泪而下,相信也会唏嘘,叹息不已。 日本汉诗创作,多得不胜枚举。本篇文字前面所列举的诗篇,都是过去遥远的历史陈旧作品。而至於今时的日本人,对於汉诗,究竟又是如何的一个看待呢?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从下面这些近人新作窥出一二。笔者发觉到今时喜爱汉诗创作的日本人,还大有人在,日本人对於汉诗还是十分锺爱和对它重视。即如:永井温(公元1850 -- 1913)和猪口笃志(公元1915 -- 1986)的两首: 《 雪晓骑驴过秦淮 》 满江飞絮不胜寒 绣阁无人起栏杆 只有风流驴背客 秦淮晓色雪中看 《 春 兴》 中庭经雨雪初消 渐见东风上柳条 袖诗欣访溪南友 缓缓看云渡野桥 执笔行文到此,正想对日本就汉诗方面作出一个结论时,不想又让笔者读到了日本当今民主党新党首海江田万里先生,於二零一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在东京一项记者新闻发佈会上,偶然兴起,遂即席上用汉语吟了一首题为《偶成》的七言绝句。据悉海江田万里先生以这首诗意欲来告诉大家,他已下定决心把民主党的党务搞好,在他新的领导方针下,他坚决要重振民主党的声威。就这首诗趁便藉机,也在此抄录下来与各位同好分享一下。诗云: 腊月扶桑战鼓鸣 寒天寡助计无成 将军功尽万兵毙 粉身碎骨全此生 这诗中的第叁句“将军功尽万兵毙”,使人不禁联想到在唐诗里的“一仗功成万骨枯”,同样有著各领千秋之妙笔。 就笔者所知的日本汉诗概况,已一如前述。跟著下来,笔者想,在介绍完日本的汉诗之後,也应该顺道在此介绍一下日本人的汉文词了。唐诗、宋词、元曲。按照这个次序排列,“词”,是继“诗”之後兴起的一种文学创作。而其实,说到“词”在中国,“词”,并非在宋朝又或是唐朝才出现,它可以把时间推向更早一点的六朝就已经存在了。只是“词”,一直到了宋朝才获得重视和得以蓬勃发展开来。纵观日本人的汉文词创作,他们的词,也是从中国一脉相传地传承过来,那是无可否认,铁一般的事实。至於日本人是从那个年代开始填词的?也是据史料得悉,日本人填的第一阙词是《渔歌子》。这阙词是在日本平安时期的弘仁十四年(即公元823年,中国唐朝期间的长庆叁年),由嵯峨天皇(公元786 -- 842)按照唐诗人张志和的《渔歌子》格谱,在一场宴请文武大臣、百官盛会上即席而填。嵯峨天皇所填的《渔歌子》词如下: 青春林下渡江桥。湖水翩翻入云霄。 闲钓醉,独棹歌。往来无定带落潮。 这是一阙二十七字,单调的《渔歌子》。尚有一体五十字的双调体。而是席间,嵯峨天皇有位年仅十七岁有才高八斗之称的女儿内亲王有智子(公元807 -- 847),她也不甘向其父皇示弱,即场凑兴步其父皇而填唱,和了一阙。 春水洋洋沧海清。渔翁从此独濯缨。 何乡里?何姓名?潭里闲歌送太平。 这就是日本人填词的开始。到了醍醐天皇(公元885 -- 930)的儿子兼明亲王,又称:前中书王(公元914 -- 987),他也是一位汉学造诣相当高的汉诗人。他也尝试仿傚白居易的《忆江南》体,而填了两阙《忆江南.龟山》词。 ( 一 ) 忆龟山,龟山久往还。南溪夜雨花开後, 西岭秋风叶落间。岂不忆龟山。 ( 二 ) 忆龟山,龟山日月闲。冲山清景玫关远, 要路红尘毁誉班。岂不忆龟山。 在日本一部汉文文学创作史里,据笔者所知,日本的汉文文学到目前为止发见,大致可扼要分为:俳句、歌、迴文、诗和词等五种类型作品,而在对创作的人士名称方面,日本人也分得非常清楚。写俳句的称为俳人,写歌的称为歌人,作诗的是谓诗人,填词的是称谓之词人。 而在这五个汉文创作种类中,经笔者浏览过一系列的统计数字,从俳句到诗词创作,以俳句创作的人最多,因俳句音节短,字数少,容易写,同时又比较谱及大众化之故。其次就是歌和诗作,最後才是填词。惟毕竟填词的人不多,过去的且不说,目前的话,则简直是凤毛麟角难得一见。填词的人少的原因,是因为词的格谱,与对於声韵的要求甚为严谨,不比写诗的那般轻松容易,想要填一阙词实在不简单。回首过去的第七世纪,由於受到唐风影响,再加上,当时日本的当权者如嵯峨天皇,又大力鼓吹其日本国人对汉文学习,以追赶上唐化潮流。因而在张志和的《渔歌子》一经传到日本,便掀起了一浪接著一浪的填词热。从嵯峨天皇带头起,以至日本整个儒林、学者,都无不争相研磨创作。致而,当其时就产生了好些有名的词人。最具代表性的词人计有:森川竹溪、高野竹隐、和森槐南等。 在这叁位出色的词人当中,尤以森川竹溪(公元1830 -- 1901)汉文底子最佳,既能词,亦能诗,作品产量也多。遗世他的诗词作品,他有著两部个人的创作集子:《听秋仙馆诗稿》和《梦馀稿词集》。日本人多爱填长调的词,森川竹溪自然也不例外。唯在他所填的词里, 笔者发觉到他似乎对《满江红》这个词牌特别锺爱。因为在他的五十九阙词选里,单是《满江红》这个词牌,他就填了九阙。兹选录他所填的《满江红.壬辰岁晚作》词叁阙如下: ( 一 ) 屈指心惊,问今岁、更馀几日。看人世、光阴如水,去乎何急? 不遇生前天所与,无名身後吾偏惜。叹呕来、心血少知音,诗 词客。 胸里事,谁能识?中年感,百端集。向灯前呵个,冻余吟笔。 无月楼头鸿雁叫,欲霜夜半江湖寂。把一年、生事数从头,空 凄恻。 ( 二 ) 吾泪枯时,猛回首、十年一霎。记当时、土封成处,霜严残腊。 其貌在前情那耐,遗言入耳心偏怯。叹依然、碌碌旧青衫,难 成业。 母已老,身心乏。妹未嫁,鬟簪插。更弟成人大,转凭书榻。 只道生涯犹淡泊,不堪心事殊纷杂。问甚时、能理一家中,情 和洽。 ( 叁 ) 旧雨零星,更今雨、亦相离错。夜深也、漏声将冻,四邻萧索。 守岁灯花空暗淡,祭诗香影犹依约。正酒醒、人坐一窗前,情 怀恶。 霜街上,龙声弱。胆瓶里,梅花著。有早春消息,这番先觉。 钟韵长催多少寺,晓光将动栏杆角。便迎新、送旧踏而歌,清 平乐。 以上是森川竹溪於公元1892年词的作品。此外,让我们再试读他的两阙词作: 《水调歌头.琵琶湖上赋》 抬头天似水,低首水如天。水天彷彿万倾,一碧渺无边。 障屏巴陵山靓,画作洞庭帆映,缥缈夕阳前。点点晚鸦 尽,暮色乍苍然。 立多时,去难去,也生怜。不知明月,今宵解为个侬圆。 我欲横吹铁笛,乍可呼作仙客。对酒拍栏杆。借问高楼 上,黄鹤几时还。 《解连环.西都感旧词》 六朝山色。悬斜阳一桁,黛痕深碧。似向人、略露孱颜, 把离情渐消,旧曾相识。一种风情,几回首、俊遊当日。 尽歌场舞榭,花勾酒引,不少怜惜。 争奈梦魂历历。看江山信美,人今非惜。悄立尽、第四 桥头,是依约当年,临去消息。影事前尘,怎问出、萧 郎踪迹。拼销魂、水边度曲,柳边弄笛。 这《水调歌头》与《解连环》两阙词,在意、在境、和在情的笔调都非常优美,若将它比之於国人所填的词,可以敢说得上是“不遑多让”。同时,假如没有将“词”的出处和作者表名道姓出来,还真的不知道这是日本人所填的中国汉文词。此外,还有一点最令人叹服的是,词中所引用到的“巴陵”、“洞庭”、“黄鹤”、“六朝”与“萧郎”等词彙,凭这一点,就可以见得森川竹溪其对中国事物认识之知深度。 高野竹隐(公元1862 -- 1923)与森川竹溪交谊甚笃,两人经常有以诗词相互酬唱。惟高野竹隐的诗词产量却逊於森川竹溪,只是他的填词功力甚是不弱,与森川竹溪是等量齐观。且看以下他的一首《水调歌头》: 天风吹散髮,倚剑啸清秋。功名一念消尽,况又古今愁。 漫学宋玉潘恨,休效郊寒岛瘦,恐白少年头。我欲乘槎 去,招手水边鸥。 吹铁笛,龙起舞,笑相酬。大呼李白何处,天姥梦遊否。 杯浸琉璃千顷,月照山河一片,万古此沧州。何似控黄 鹤,飞过汉阳楼。 这阙词读来,令人有种既豪迈而又带有飘逸、脱俗的感觉。笔者很喜欢他在上半阙的起笔之句:“天风吹散髮,倚剑啸清秋”。还有下半阙的:“月照山河一片,万古此沧州。何似控黄鹤,飞过汉阳楼”。前者豪情潇灑,後者很容易把人引领入发古思之幽情的境地。词笔之美,实在无法形容。 另外,他还有一阙《高阳台.舟自七里濑至厚田》。 渔火长芦,昏钟古岸,关河何似愁长。十里苹花,镜中 缭绕山光。澄烟织暝愁难散,滴孤篷、昨夜深凉。倦征 途,人怪山闲,山笑人忙。 船头笑岸临风帻,问孤舟宽窄,可棹苍茫。我欲归仙, 飘然吹到蓬阆。归来遊戏人间住,算吹笛、载酒何妨。 更灯前,莫看吴鈎,化作柔肠。 日本的诗词汉学,从唐朝开始传入,历经好几个时代,由盛而衰,由衰转盛,然後再由盛而转弱。直至到公元1877年,汉文学诗词又一再兴起,尤其是“词”的方面。从公元1877年至1892年,日本填词的人数,更是创黄金时期巅峰。在此一时期,有一位最具代表性的大词人,他就是森槐南(公元1863 -- 1911),人称泰二郎。他非常嗜好汉学,诗、书、画叁艺自成一家,经常与中国的诗词学界人物,如:南京孙苕玉女词人等相互唱酬。以下是他就论《红楼梦》和孙苕玉女史的一阙词。 《贺新郎.读红楼梦.用孙苕玉女史韵》 情者痴如此,最伤心,迷花蝶化,吐丝蚕死。犹记屏山 眉黛蹙。懒把娇鬟拢起。空绘了盈盈秋水。梦见分明醒 恍惚;只风前、湘竹吹斑泪。将影写,个人字。 今生尽受凄凉儿。算知心、鹦哥雪白,侍儿鹃紫。氲簿 难翻前定数,算道人间世事。离不脱玉埋香瘗。悔煞前 盟联木石。便灵河、岸上相逢未。谁长养,恨芽翠。 孙苕玉女史《贺新郎.读红楼梦传奇》原词; 情到深於此,竟甘心,为他肠断,为他身死。梦醒红楼 人不见,簾影摇风惊起。漫赢得新愁如水。为有前身因 果在,伴今生、滴尽相思泪。凭唤取,颦儿字。 潇湘馆外春馀尽。衬台痕,残英一片,断红零紫。漂泊 东风怜薄命,多少惜花心事。携鸦嘴为花探瘗。归去瑶 台尘镜杳,又争知、此恨能消未。怕依旧,锁蛾翠。 从本篇文字所列举的日本汉文诗词作品读来,日本人写诗填词的功力实在令人惊叹,由古至今,他们擅长於汉学的名家大不乏人。除了出现在本篇文字介绍的日本古今诗词名家外,尚有如:管原道真、刀利宣令、祇园南海、小野湖山、和金井秋苹等。 谈到汉文文学,到目前为止,笔者已接触到不少关於朝鲜、越南和日本的汉文文学,其让笔者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日本最佳,朝鲜第二,再其次是越南。那是因为日本和朝鲜是用真正的汉字来创作,他们这些汉字,姑不论在形、在神与在貌,让人看来、读来,都有著一份相知、相识和相熟的特殊亲切感。至於越南,由於越南人,已将所有原来过去的汉字全面拉丁音译化,而这些已被拉丁音译化的汉越字,有时候,往往一个字,可作多义解释,所以有很多时候,想要完全读懂一首旧人的汉越古诗作,为了要查明一个汉字的正确字义,就非要花费很多时间,出尽九牛二虎之力不可。此外,还有一点,当面对这种拉丁汉越译音字的颜貌,就会有:不知客从何处来的陌路感觉,还有,更令笔者感到非常失望与遗憾的是,到目前为止,尚未有发见越南人的迴文诗和其所填的词作。 【附註】 万叶文字:又称万叶假名,其实就是汉字。只不过是日本人把汉字原来的字义去掉,利用该汉字的音读来表示日语的词彙。也就是说,是日本人把汉字当作拼音文字借用。 百济:(公元前18年---660年)又称南扶馀。是古代朝鲜半岛西南部的一个国家,与当时的高句丽、新罗,一起被称为鼎足叁国,後被新罗和唐朝联军所灭。 徐市:即徐福。 大鲛鱼:即大鲸鱼。 怀风藻:公元751年成书。为日本最早的第一部汉诗集。全诗集收录了当时的皇族贵显、文武天皇、大友皇子、川岛皇子、大津皇子、和其他官吏,儒生、僧侣等六十四位作者,共一百二十馀首诗的集子。 【 全文完 】 二零一叁年九月十叁日於一笑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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